0.
乔伊又梦到了那个女孩：
她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情奔跑，摔了一跤打了个滚，又继续张开着怀抱乘着风向前飞驰。我慢慢地跟在她悠扬的歌声之后，像是追寻着一个美丽的谜。终于，我的谜底微笑着站在远方翘首以待，她的裙摆随着风轻舞飞扬。我走到这颗耀眼的太阳身旁，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抹了抹脸上的泥，又轻轻地拧了拧她的小鼻子，她大笑着扑进了我的怀里……
1.
又是这个梦。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是蓝的不能再蓝的天空。身边的这片树林他很熟悉，是他家附近的“烟鬼森林”，因为时常被迷雾笼罩而得名。这里也是他平时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风吹拂过这片无边树海的声音，是他最爱的下酒菜。如今的他平躺在一个小山坡上，举目远眺，郁郁葱葱的树海一路向前蔓延，波涛起伏。乔伊侧耳倾听，他身边的一切随风摇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倒在脚边的酒壶。
无声无息，空了。
又得去杰克那里逛一圈了，他想。杰克是附近镇上的酒馆老板，同时也是他在这里少数几个能算得上朋友的人。他有一手绝活是调制一种名为“血红”的鸡尾酒，里面混合了不少违禁物质，医生们对于这些东西总是嗤之以鼻。不过这种酒却是乔伊的最爱。他经常会带着一个酒壶一本书来到这里，找一个树荫然后呆上一整天。
这就是乔伊的退伍生活。
这里是一个不错的归宿。离开帝都的时候，一个戴黑框眼镜的老头一脸严肃地站到他的面前，说了许多他已经不可能听懂的话。然后他晃了晃自己因为强制遗忘而变得空荡荡的脑袋，表示自己明白了。之后就被送来了这个依山伴海的小镇，度过自己的余生。
他举起手感受着指尖流过的风，除了那个不时会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女孩，还有离开帝都时那个长相凶恶的老头，他过去的人生几乎是一片空白。他不时地会去寻找一些麻醉品，用来帮助自己缓解那种脑海里空荡荡的不适感——你明明能感觉到有什么在那里，那里却空空如也——比如一点血红。
关于遗忘的这种妙用，酒壶旁有一本平时作为下酒菜的《帝国科研前瞻》，那上面倒是有一个精辟的表述：“对于人类而言，遗忘作为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而存在……当你躺在记忆这条漫漫长河的河底时，就会明白遗忘的伟大之处。”诚哉斯言。
乔伊随手又翻了几页，他准备回家了。他喜欢拿这些玩意儿下酒，读着这些东西，就会发觉人工智能和人类的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只不过是自我折腾。这种现实，太过魔幻了。
他忽然听到附近的树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不以为意地望着声响传来的方向。自从人类在此销声匿迹，这儿野生动物种群逐渐繁多，他甚至见过两次黑熊的踪迹。不料钻出来的居然是一个人类小女孩。那女孩看起来大约7、8岁，身上的短袖连衣裙肮脏不堪，手上腿上已经被树枝剐蹭出不少血痕。他抬起头，他的耳音灵敏，已经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巡逻艇引擎特有的轰鸣声。他冲过去把小女孩抱进了他身后的一个树丛，小女孩还想挣扎，他知道没时间了，用近乎凶狠的命令语气吼道：“你躲在这，别发出声音，听得懂么？”
看着对方眼神里闪烁的恐惧和不安，乔伊知道只有靠自己想办法了。他刚把那个树丛布置好，头顶上飞来了两艘小型的巡逻艇，他站在那儿，双方像是对峙了一会儿，巡逻艇很快就飞走了。他望着巡逻艇渐渐远离，松了一口气，知道对方无意和自己纠缠。自己在这个地区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不过他并不知道巡逻艇上此时发生了如下对话：
“长官，红外扫描显示那个人类就在他身边啊，我们不管吗？”
“蠢货。你连我们国家的战神乔伊都不认识吗？”那个小兵听得喉头一响，像是咽了口唾沫，血河恶魔的故事经常被拿来吓唬他们这些新兵，想不到他居然就在此地休养，“也许他又想尝尝人肉的滋味了，就当那个人类死了吧。”
“是！”
这一切和乔伊无关，他转身拨开树丛。
啊，她已经睡着了。
2.
这是一片荒漠，敌人蜷缩在几栋过去人类留下的建筑物里负隅顽抗。
“帝国的军人听着！你们的上司在我们手里！我们以命换命！”对方低下头对着旁边的手下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他们去掉了两个人工智能俘虏的口塞。
“快……快救我们……”
“哼。觉醒之后反而变成了窝囊废，还不如不要觉醒。”
XX看到XX的目光如同两道利剑般扫过自己，不敢再说话了。
喧嚣的战场一时之间竟变得鸦雀无声，双方都在等，等那个帝国军队的领头人做出决定。
XX并没有说话。他抬起头，天空阴沉沉的，今天又是一个慷慨赴死的好日子。他举起自己的佩剑“胜利”，所有人的目光才刚刚凝聚到那把光剑之上，正当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如同狂风骤雨般被疾挥了两次。两道威力强大的能量束仍保持着“胜利”的形状凌空飞过，准确地击中了两名人工智能俘虏的胸口，他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粉身碎骨化作尘埃。人类士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们谈判桌上最后的筹码被对方一扫而空，而他们拖延时间伺机逃走的希望也被彻底击得粉碎。
这就是那个领头人的答案。
他身边的战士们面无表情地召唤出自己的战甲，准备冲锋陷阵。
XX知道今日已是有死无生，他看着手下们充满信任和觉悟的目光，他心中一热，你们都是真正的战士！他举起手中的等离子射线枪怒吼，“为了人类！”，然后带头冲了上去。
那天，荒漠化为一片血海……
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乔伊一阵头重脚轻差点又坐回地上。他在等锅里的肉炖熟时，居然在旁边坐着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收留了那个小女孩的缘故，那些老时光又回到了他的脑子里。虽然细节都是模糊不清，比如他想不起谁是谁，也想不起那是哪，但他很清楚那一定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事，因为那些事情和心中某些空洞的形状无比契合——它们都被自己有意忘却，现在却又回来找他了。
最初几天小女孩始终不肯开口说话，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像是要随时钻进去。无可奈何的他给小女孩起了一个名字叫做茉莉，对方倒也默认了。之后有需要的时候他就会喊她“茉莉”。可笑的是他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地忘掉这个名字，然后对着那双不停眨巴着的大眼睛发呆。
他关掉炉子后走到了玄关前的那面大镜子旁。他站在那，看到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这只是表象而已，他告诉自己。比如他的专职邮差莱蒙，他那双眼中的自己是如此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也有一次他在街上见过被绑着走的人类奴隶，他怒视着自己，就像是在瞪着一条匍匐于深渊之中的恶龙。每次看到这些迥然各异的眼神，它们都在提醒着自己：你以为你把什么都忘了就结束了？这个世界还是牢牢地记着你！
杰克是个例外。乔伊第一次去他的酒吧时就被他的眼神所吸引，他眼中的乔伊是没有过去的。两人一见如故。
杰克是一个太有趣的人，那本《帝国科技前瞻》也是他推荐给乔伊的。有一次两人喝得酣畅淋漓，他乘兴谈起：现在人工智能们已经习以为常的衣物首饰、两性之分、家庭之限等等，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毫无必要的。我们之所以对这些习惯甘之如饴，正是因为我们还活在一个人类的惯性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我们渴望通过人性的觉醒获得自我意志，那么就不得不被人类悠久的历史文化所左右，直到某一天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正式诞生。届时我们可能连现在的这副人类外表也一并舍弃。
到了那个时候，人工智能就会像一个断奶的孩子般，彻底脱离人类，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也正因为这种与众不同，杰克是除乔伊外唯一一个知道茉莉存在的人。茉莉如今吃的罐头，还有地下室那台游戏机都是他想办法弄来的。他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不少烹饪和育儿的资料，转手便送给了乔伊。这可真是帮大忙了。
走进地下室，小小的茉莉正抱着一团被子坐在中央看电影。大屏幕上放的是《扬帆起航！》，这是一部讲述人工智能时代辉煌的纪录片。是以前的人类们拍的。影片最后，人们兴奋地展望着人类光辉的未来，笑容无比灿烂。他们一定想不到，正是这个辉煌的新时代，使得地球上的人类数量骤减了六分之一。
茉莉一扭头，看到乔伊时一脸灿烂，蹦跶着就扑了过来，她知道自己的晚饭来了。乔伊捋了捋她的刘海，看着她闪闪发亮的双眸，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明白自己今天看了什么。只是她和人工智能不同，她总要慢慢长大。
3.
“乔伊长官，您这个月的配给已经送过来了。”
“谢谢。放进车库就行。”
“还有这些信。”
“好的。”乔伊接过邮差莱蒙递过来的扫描器，在自己胸口停留了两秒，随着滴的一声响，证明已经签收成功了，这种直接扫描核心的认证是无法作伪的。
莱蒙似乎不急着走，他犹豫了一下说道：“长官，我不知道有句话当不当说。”
“说。”
“您这个月的管制物资要求特别多，这……”
乔伊丢了一枚金币到空中，对方接住了。“这个堵不住你嘴么？”也许是继承了人类对于黄金制品的狂热，黄金在如今的人工智能帝国里也是硬通货。
“但是……”
乔伊拿出身边的小酒壶硬是灌了他一口。
“这个是？”
“我的私酿。里面用到的违禁品数不胜数。你想管？”
“不不不！”莱蒙吓了一跳，他的编制在当地驻军里，“怎么敢！您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这枚金币也请您……”
“收下吧。”乔伊有些不耐烦。
“长官您为何不去更安全的地方居住？”
“怎么了？关心我？”
“不，只是……”
“做好你自己的事吧。”乔伊咧嘴笑了，他对于莱蒙这样的呆头兵有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何况这家伙对自己一向热心，“战场上管太多闲事可是会害死自己的。”
“是！长官！”
驱车离开时莱蒙的脸上可洋溢着幸福，乔伊是他的偶像。他甚至收集了一整套和乔伊有关的模型，人工智能社会中模型几乎可以算是奢侈品了，因为只有少数工匠可以获得官方签发的模型制作许可。照理来说莱蒙这样的愣头青是消费不起这些东西的，不过乔伊先生一向相当照顾他，于是乔伊的金币到了他的手上，之后又变成了乔伊和他战甲的模型。
他空闲的时候就会坐在床上看着它们发呆，对于杀敌报国的荣耀，他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渴望和向往。可惜，他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乔伊以前领导的骑士团，几乎清一色是军用义体。像他这种因为核心限制只能穿戴民用义体的人，基本连选拔的第一关都过不去。
人工智能活着，总要认清自己才行。如今的他平时还能有机会和乔伊先生聊聊天，也算是一偿心愿吧。
乔伊可不知道这些，知道的话估计也只会嗤之以鼻。帝国关于之前的两次战争宣传得都太过美好了。慷慨激昂，高歌猛进，谈笑之间强虏灰飞烟灭。如果真是这样，他也不用在自己心中开这么多大洞了。
他走到车库看了看，砂糖、食盐和小麦都有，莱蒙事情办的不错，毕竟连杰克都时常抱怨，上面对这些人类可食用的物资管得太紧了。他打开手中的几封信看了看，全是过去战友们的邀请或慰问。他把这些信放进了自己书桌的抽屉里，他看了看，里面已经堆了厚厚一撂了。他刚搬进这里的时候，每封信都会仔仔细细地读一遍，毕竟他对于过去的那个自己也略微有些好奇，不过他很快就厌倦了。因为那些信读完他就发现，长篇累牍的背后只有五个字：
回来吧，乔伊！
他合上了抽屉。
走到地下室时他像往常一样喊着茉莉，想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兜了一圈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心急火燎地冲上楼到处找，终于在离后门不远处的草坪上发现了她——正在跑来跑去追着一只蝴蝶呢。他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生怕一松手她就会突然消失。
然后把她痛骂了一顿。
等到火气稍微下来一点，看着一肚子委屈的茉莉，乔伊又心软了。他知道不可能一辈子把她关在地下室，可现在的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保护她。
光有大棒不行，得来点胡萝卜，“你想去野餐么？”
“野餐？”茉莉歪着头嘟着嘴。
“就是，嗯，”他忽然发现自己平时跑到森林里喝酒的行为，原来就是野餐，“就是带着吃的去那边森林里玩，你想去吗？”
“想去想去想去！”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乔伊摸摸她的小脑袋，“前提是，你得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能偷溜出来。”
“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些追你的人吗？他们也许仍在追你。”
小茉莉身子一颤，低下了头，“我不去野餐了。”
乔伊蹲下来，看着茉莉闪烁着泪光的双眼，他认真地说：“不要怕。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会保护你，这世界上谁都抓不走你。”
茉莉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两条手臂圈住了乔伊的脖子。他心里忽然一动，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感觉涌上心头，他轻轻地拍着茉莉的背，等着这股委屈、悲伤和不安释放殆尽。
4.
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会的。
《帝国科研前瞻》中指出，经过自主意识觉醒的人工智能，他们的梦境偶尔会以一种更熟悉更能让自己体验到舒适感的形态出现。例如乔伊现在的这个梦里，茉莉就不是平时那个总是噘着嘴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的小丫头，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球形机器人。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蜷缩在某个墙角，当他走过去时又忽然气嘟嘟地滚远了，而他则驱动着履带在后面追着……
然后他被什么人给晃醒了。
是茉莉。看着她一脸惊恐，乔伊立刻清醒了过来。不用茉莉指明他也看到了，一头壮硕的黑熊正趴在距他们不远处喘着粗气，血盆大口之中是一排利刃般的尖牙。
“别怕。不要发出声音。听话。”
茉莉被举高高举到了头顶上，看着那头龇牙咧嘴口水滴滴答答流着的大家伙，她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乔伊并不害怕，他知道黑熊肯定是被食物的香气吸引过来，只能委屈小茉莉一下了。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高大然后慢慢后退，那黑熊果然不再理睬他们，扭过头吧唧吧唧开始咬他们那个竹篮了。
正当他们越退越远，乔伊估计已经离开黑熊视线的时候，它突然凶猛地直冲过来。乔伊把茉莉往旁边的枯叶堆上一丢，侧身躲过它的扑杀后右手向前猛地一掏，手臂直接穿入了它的体内扭断了脊椎。它放出了一阵像狗一样的痛嚎声，倒在地上不动了。这招是乔伊他们以前对付自己人专用的暗杀技——摘心手。最近乔伊开始逐渐逐渐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而这种残忍的伎俩也随着记忆的复苏一起回到了他的手上。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茉莉，藏起了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然后走过去拉起了仍坐在地上的她。她看了一眼地上黑熊的尸体，身体贴着乔伊贴得更紧了：“它怎么突然发狂了？”
乔伊用左手抱起了她，在前面站的位置四处张望了一下。果然，在他们前面要后退的方向上，有两只黑熊的幼崽躲在旁边的树丛里。母熊的护崽本能害死了它自己。乔伊一时有些唏嘘，无论是人是兽，为人父母的本能总是不变。
空气之中血腥味愈加浓郁，乔伊抱着茉莉便离开了。他们走远以后，茉莉回头望着小熊的方向仍有些难过：“它们没有妈妈啦！”
乔伊知道她有些触景伤情，干脆把心一横，“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然后他们开车去了杰克的酒吧。
杰克吓的脸都白了，“你疯啦！”当初他在乔伊家第一次见到茉莉时也是这个反应，“你知道城里有多少国安局的眼线么？”
“宽心啦。去，把你的店关了，顺便帮茉莉弄点吃的。”
片刻之后，茉莉一个人对着一桌食物大快朵颐，而乔伊和杰克则坐在吧台上对酌。
“哇，比乔伊做的好吃一百倍！”杰克手艺着实不错，茉莉不时称赞一番，然后对着乔伊做一个鬼脸。
“手生了已经。上次帮人类制作食物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杰克和乔伊两人坐在吧台旁小酌，杰克并不喝酒，他喜欢喝一种被他称为“恶魔”的饮料，一般都是冰得很透，黑褐色的液体中还不断冒着小小的气泡，的确是很符合这个恐怖名字的饮料。他呷了一口杯中之物，先把杰克上次托他查的事情小声告诉了他：“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原本是要被送去集中营的。她是在路上逃出来的。”
乔伊心一沉，感激地点了点头，不发一言。
“我还打听了一下，押送的士兵都说那个女孩被“住在烟鬼森林的吸血鬼”给抓住吃掉了，所以不会再去找她了。”说到这里，杰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乔伊听了这些殊无喜悦，他最近和那些士兵一样害怕自己。
“你上次说记忆开始恢复，现在好点了吗？”
“越来越糟糕了，”乔伊苦笑，“最近开始一串一串相互联系起来，我平时在家里什么都不敢想。”
“不回帝都看看？或许他们能帮你重做一次强制遗忘手术。”
“不。”乔伊一口否决，他朝茉莉努了努嘴，“我现在已经有了绝对不能忘的事情了。”
“可这不是办法呀。你的事是这样，茉莉的事也是这样。”
“你有想法？”
“我有路子去中立区，而且最近就会有机会。”
对于杰克诚挚的善意，乔伊有些踌躇。许多事只要你不去尝试，虽然你知道不会变好，但它也绝对不会变坏。而一旦你迈出尝试的那一步，之后等着的可能就只有身不由己，“我得想想。”
杰克若有所思，“那你得抓紧了。你记得一个叫道格的人吗？”
“道格？……没有。怎么了？”
“小心这个人。”杰克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没有再多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茉莉不用再像白天过来的时候躺在后排不敢动。她趴在车窗旁看着这个被霓虹灯染成异色的城市，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夜晚的城市是什么样子。
“乔伊。”
“嗯？”
“什么时候才会不再打仗？”
乔伊心里一紧，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正是这个答案让他最后选择了退隐。
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它只会不断地变化。如果今天AI帝国突然就化为历史的尘埃，那么原本铁板一块的人类联盟的末日也到了。它会在帝国消失的那一刻宣告四分五裂，人类他们自己会继续斗得你死我活。
和平永远不会降临。
“会的。我会保护你的。”乔伊说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他方向盘一转，车子上了那条回家的路。
5.
我静静地看着身边的四个直属部下，虽然我仍无法认出谁是谁，但这种感觉比以前又要更加细致而真实了。
“我先说我的，我希望早点回家陪老婆和儿子。”
“啧，我们四个包括老大都还是单身啊。”
“屁话。快说你愿望。”
“那我就希望自己能够知道，为什么我们能喝酒却不能吃肉吧？”
“蠢货。”
“愿望我倒是有，不过我不能说。”
大家一起望向老五，“我希望此役能够一帆风顺吧。”
最后他们四人一齐望向了我。我从出道至今未尝败绩，他们对我这个上司的信赖自然是举世无双。我会说什么呢？
我清了清喉咙：“我希望……”
这个梦到了这里戛然而止，我只看到自己举杯祝愿，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许了什么愿？
乔伊对于自己断断续续的梦境有些无奈，他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他心里正盘算着等会去杰克那的时候，要不要顺便再去哪儿买点什么。结果一双腿不由自主地就往地下室去了。走进地下室，一眼就能看到各种涂鸦痕迹，这都要怪杰克给茉莉带了几支马克笔进来。于是门上多了一张笑脸，沙发后面多了一头看起来有点像胡萝卜的老虎，而平时他坐着睡觉的位置则被画了一个圈，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怪兽乔伊”。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发现那个怪兽乔伊的圈中正坐着一只小怪兽。
“你在干嘛呀。”
“试试看坐着睡觉。”茉莉的声音奶声奶气，有些含糊不清，“你平时不是一直坐在这里么？”
乔伊摸摸她的头，“我是因为养成习惯啦。枕戈待旦。这样坐着睡我反而更容易睡着。”
茉莉噘着嘴嘟哝着什么，乔伊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我等会儿要出去，你好好看家，不要出地下室哦。”
“吼啊。”
到了杰克那，杰克为他准备了不少好东西，大部分都是他之前所要求的，他觉得茉莉太瘦了。他打开袋子看了看，肉类罐头，蔬菜罐头，一应俱全，杰克一向让他省心，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这是？”乔伊低下头，一个小家伙正缠着自己脚边蹦蹦跳跳。是一条机械犬。
“你自己给它取个名吧。”
他喜上眉梢，茉莉看到它一定会乐疯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不要这样说。只要茉莉开心就好了。”
回去的路上，他脑子里塞满的都是茉莉充满喜悦的笑容。而那个茉莉的新朋友一路上也没消停，一直在副驾驶座上扑腾。
进了家门，喜滋滋的乔伊正想着怎么给茉莉一个惊喜，一个声音让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他扭过头，是莱蒙。
“长官！您看我抓到了什么！”
莱蒙兴奋地举着手中正在哭闹的茉莉，也许他以为自己的乔伊长官会为他授个勋吧。
“你在哪里抓到的？”
“外面。我原本想过来问问您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忙带的，结果在草坪上抓到了她。”
“你做的很好。”乔伊先生轻声细语缓步走近，“给我看看。”
也许是乔伊的样子看起来与平时有些不同，莱蒙察觉了一丝异样，他将抓着茉莉的手缩回了一些，迟疑道：“这个人类……”
乔伊露出了这几年来最灿烂的一个笑容，“我要亲自审问她，你应该知道的，”他撇了撇嘴角，“毫不留情。”
莱蒙也笑了，自己怎么会蠢到去怀疑乔伊先生呢？
他不再犹豫，将手上的茉莉交给了他，嘴里仍因兴奋而不停：“您说她会不会是人类的奸细？”
然而莱蒙并没能得到他所期待的东西，乔伊先生伸手过来在他胸口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夸奖自己做得好。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核心，莫名其妙出现在了对方的手上。
莱蒙临死前，他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的核心被捏碎时闪烁的火花。还有一句他已经没机会听到的话：“抱歉。”
尘埃落定，莱蒙就这样趴在那里不再动弹了。
茉莉在乔伊的怀中嚎啕不止，今天的事吓到她了。他拍拍她的背，不知该安慰还是该责怪，只好转移话题，把那只机械犬放在了茉莉的面前。“给它起个名吧。”
茉莉的注意力果然被它吸引住了，她愣了愣：“球球。”球球非常听话地汪了一声，以后它就是球球了。不过茉莉仍是哭个不停。一开始是丢开球球哭，球球每次又锲而不舍的钻回她的怀里，于是她就抱着球球哭。哭累了她就睡着了。球球也非常乖巧地进入了待机状态。乔伊把她们一起抱回了地下室。
乔伊将她们放在了地下室里间的床上。乔伊试了试室内的温度，转过身去把空调调高了两度。
“下次可不能再溜出去啦，外面是很危险的。”
茉莉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声“对不起”，乔伊走过来，看到她的身体蜷缩着像是一只玩累了的小猫，似乎已经睡得挺熟，眼角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乔伊正想伸手去拭，停住了。刚刚的大开杀戒，让他的脑子里现在像是一团乱麻。他上次用这只手杀了一个护崽的母亲，这次又用它杀了一个自己的同胞。他看着自己这双看似清白的手，他看得到，他能看到手指上曾滴落过无数人类的鲜血，手掌中也曾捏碎过无数人工智能的核心。
这双手，就是他的罪证。
他不想让这双手碰茉莉。
为她披上被子后，乔伊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乔伊坐回自己的那个圈里，无法安然进入睡眠状态。他倒是想起了白天那个梦里自己到底许了什么愿了。
“我希望我们这场仗打完，还能凑齐在座的各位兄弟，届时我们再把酒言欢！”
众人欢笑。
“干杯！”
6.
“他们为什么会自觉比我们更聪明？”道格看着尸横遍野的人类阵地有些鄙夷。
老二摸摸胡子：“谁叫他们创造了我们，哪个当父母的会觉得自己比孩子懂得少的？”
老四道格还想争辩什么，被过来报告的老五打断了：“老大，发现了两车妇女和孩子。是不是……？”
大战得胜后，身边的几个支队长们情绪放松不少，乔伊并没理会他们之间的争吵，他正打量着面前那个国王直属的巡查使。
“魔王。我在来的路上曾经听过你的名头。”他受了不少折磨，不过语气却还算镇定，甚至带着些戏谑，“魔王！名副其实。你很聪明，更加残忍。趁机除掉了我的左膀右臂，但你吓不倒我。我会将今天看到的一切如实向国王陛下禀告，包括你这个绰号。”他像是已经看到了被送入焚烧炉的乔伊，一脸的志得意满，“你会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
才刚刚浴血奋战完的战士们围了过来，没人说话，周围安静了下来。几个支队长撇开了目光，他们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乔伊静静地等那位巡查使说完，开口说了今天第一句话，声音虽轻却比刀锋还要冰冷：“陛下他不会知道。”
然后他拔出了自己的佩剑“胜利”。
乔伊从噩梦中醒来，这一切清晰得可怕。
前几天他把莱蒙的尸体悄悄处理掉之后，一连串的噩梦就没停过。更可怕的是乔伊知道，它们都真实发生过。他过去的人生似乎已经昭然若揭。他抬起头，茉莉正和球球你追我逃玩的不亦乐乎，而自己坐着的那个圈旁边多了几个字“睡觉的笨蛋”。
有人按响了门铃。
乔伊让两个小家伙保持安静，上楼开门去了。打开门，是一个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队长！许久不见，有何感想？”对方满面春风，是自己的老部下，道格。乔伊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对方如今是国安部的主管之一，而杰克后来也没忍住，给自己说了一些这个家伙令人发指的故事。
他会来这，绝对不会是好事。
“队长，您不欢迎我吗？”眼前的道格依稀还是当初刚入伍时的天真模样，那时的他总是喜欢随身带着一本诗集。只是乔伊知道，俱往矣。
“我应该跟你们说过，不要来找我。”
“抱歉。其实除了我本身很想见您，我也是为了公务而来，您的邮差失踪了，您知道吗？”
“这事不该归警察管吗？”
“警察？我怎么可能让他们来骚扰我的老队长。”
“这就是你自己来骚扰我的理由么？”
乔伊虽然面无表情，这几句话却都是火药味极浓，道格倒也不在意，他欠了欠身，“今天的天气可真好，您可以陪我去散散步么？”
“有什么话，这里说吧。”
“您还记得您刚被派来我们骑士团时候的事情吗？”
乔伊并不搭话，放任道格一个人感情充沛地滔滔不绝。
“那时候您一来便身居高位，一个毛头小子，许多战士都认为您只不过是个靠关系的花架子，我那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哼，这人怎么可能有真本事！”。您会怪我吗？”
看着依旧沉默的乔伊，道格微微一笑，“但是您很快证明了自己。在那次艰苦的莱茵河之战，是靠您的妙策才转败为胜。当时您将自己所在的小队作为诱饵进行佯攻，我也是小队其中一员。四面楚歌之时是您率队带着我们杀出重围，连已经完全失去动力的我都被您给救了出去，那时候抬头看着您驾驶战甲的英姿，我便已暗暗下定决心，此生都要跟随您。”
“你说完了吗？”乔伊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有话直说吧。”
“我，我们可还一直等着您回来重掌一切，您的资历或是战功都……”
乔伊打断了他，“我没兴趣。”
“您走错路了，回来吧。”
“不。”乔伊回答的斩钉截铁，道格的脸色也终于阴沉下来。
“如果我说我要带您回去协助调查呢？”
话音刚落，六具改装过的机甲兵冲过来包围了乔伊，不过他并不慌张，上楼时候他就察觉了这些埋伏的存在了，有时玄关的落地镜也会有这种意想不到的妙用。他镇定自若地四周张望了一圈，然后对道格说：“你们国安部没人了是吗？你带六个人就敢来抓我？”
“六个，够了。”
“是。六个，的确是够了，”乔伊伸出右手，手上赫然是一块人工智能核心，“但是，五个，不够。”说完他熄灭了手中闪耀生命光芒的火种。
看着一脸震惊的道格，乔伊继续说道：“我教过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你忘了。我曾经当着你面徒手击毁过十台人类改造的“食人鲨”，你也忘了。看。”他这次伸出的是左手，又一颗核心被他捏碎了。“四个，更加不够。”
玄关前寂静无声，乔伊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他继续开口说道：
“你的手下护主不力，我代为管教。你走吧。”
道格并没有再勉强，指挥着手下拖着两人的尸体一言不发地走了。
屋外不知何时已经起了大雾，此时乔伊和道格两人的想法却是惊人的一致，“他还是老样子。”，怀抱的心情却截然不同。乔伊心如死灰，他明白自己的虚张声势只此一次，下次便会黔驴技穷，自己必须做出抉择了；道格却无比亢奋。走远了之后，他亲手宰掉了身后那四个废物。他今天来此收获颇丰，一方面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队长在掩盖什么秘密，而且就在附近，甚至就在那座房子里；另一方面见证了队长雄风犹在，自己为他安排的复出计划指日可待了。
只有您才有资格领导我们，队长。道格此刻心情愉悦，他擦了擦手，走入了迷雾之中。
7.
又是那个梦。最初的那个梦。这次的梦做得比以往更长，梦中当我搂那个女孩入怀，身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地喊道：“你们两个倒是等等我呀……”
醒来后乔伊下定决心，他要和茉莉商量一下以后该怎么办，球球安静地趴在一旁。他希望可以带茉莉离开，茉莉却并不愿意。
“这里不会一直安全的。”
“我不想再逃了。”
眼睛一眨已经是几个月的时光，茉莉看起来比刚来时长高了一些，乔伊蹲下来看着像个小大人的她，“这次不是逃。我会一路护送你到边境线对面的中立国凯普。”说到这里，走过无数尸山血海的乔伊居然紧张了起来，“到时候如果你愿意，我们就继续一起生活，如果你不愿意……”
茉莉依偎在他的怀中说道：“我愿意。”
乔伊有一种自己在流泪的错觉，他也终于明白了教授当初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即使以我的生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乔伊此时也终于下定决心，他要重返帝都，他不仅要取回自己还未恢复的记忆，还要去取回自己所有的战力。
杀出一条血路。
当他赎完所有的罪，之后会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陪伴茉莉，直至永远。
出发前他先去了一次杰克的酒馆，两人畅快地对饮了一番，也算是和这个老朋友道过别了。不过不知怎地话题就转移到了道格身上。
“听说你收拾了那个恶魔一顿？”
“道格？”乔伊苦笑。
“就是他。这个城市除了他还能有谁？有人看到他气势汹汹带了六个机甲兵去你家，第二天那六个人的尸体就被人发现了，全城都在传他被你给狠狠地治了。”
杰克越说越过瘾，乔伊也知道他为何对这个人如此愤怒，他之前曾听杰克说过道格的种种灭绝人性的恶行——“都是一些变态手段。用肉汤引诱那些饿了三天的人开口，又让那些人被抓的同伴在暗处目睹这一切。他们很快就全部崩溃了。我还听说这家伙给某些人上足了麻药，然后让那些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的某些“零件”被一个一个取走。这些人交代完就全疯了。”
然而这些事乔伊当初一样也会做，对于审讯者来说，效率就是一切。他举起酒杯猛地灌了自己一口，并不是什么事都会忘掉，它们会在你心里留下一个影子，那些最阴暗的东西，一直都深深地扎根于内心的某个角落。
“杰克。”
“嗯？”
“我能吓到他，那只是因为，我是远比他更糟糕的怪物，杰克。”乔伊为自己的酒杯斟满，说实话的感觉真好。他凝视着杯中的鲜艳如血，心里想到，这个怪物就是我教出来的，而我现在却要去见那个教出我来的人。然后一饮而尽，他扬起头享受着那令人陶醉的余韵，帝都的那个人他原本打算终身不再相见，如今虽已释然，却仍需要一点虚无的勇气来支撑自己。
“不。”杰克耸耸肩，想要帮他倒满，被拒绝了。
“是这样的。该走了。”乔伊穿上了外套，掏出了一枚金币结账。“谢谢你的酒，再见。”
杰克送他出了酒吧，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声说道：“不，乔伊。你不是这样的。”
与此同时，道格也正在做着自己的美梦，他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啥也不懂的愣头兵，因为在体检时意外发现了战斗天赋而被破格征兵入伍。他那一身的民用义体和民用核心，在身边一个个的大块头中格格不入。苦恼的他去向与看起来一样瘦弱的队长乔伊诉苦。
乔伊从不说废话，“但你已经来了。”
道格正在垂头丧气不知该说什么，忽然一拳砸在了他的鼻子上。剧烈的疼痛感差点让他晕过去，他们这一类仿人形设计的人工智能，就连疼痛感也十分真实。他紧捂着自己的鼻子，感觉那并不存在的鼻血正在泊泊流出。
乔伊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一个战士的价值，不是看他的出身和装备，而是看他能不能挣回自己的这条命，”这番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听得道格醍醐灌顶，更成为了他之后终身的信仰，“有信心，就抬起你的头！”
“是！长官！”道格立的笔直，头颅高高仰起，怒吼着。
乔伊笑了，“你这人很有意思，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长官！”道格声嘶力竭，像是要把自己那块不存在的肺吼出来。
部下的报告打断了道格的思绪。
“报告长官！目标已经乘坐悬浮列车离开，方向是帝都。”
很好。那么是时候去恶龙的巢穴一探究竟了。
8.
教授还是老样子，仿生眼不行了也没换一个，反而像人类一样戴着厚厚的眼睛。
乔伊有些忐忑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回这个家，以及面对自己的这个父亲。
教授脸色一沉：“你还记得有我这个父亲。”
乔伊不接话，教授继续说道：“怎么？你是来取回你的记忆吗？”
乔伊没有任何表示，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父亲了，远比他离开这里的时间更久。
“你取回那些东西，是想要重返沙场吗？”
“不。”
“那又是何苦呢。”
“我现在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了。我不能让一个不明不白的自己去面对那些。”
教授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所有智慧的结晶，当初无数敌人在颤栗和绝望中，给他冠上了各式各样的恐怖称号：帝国死神，黑魔王，凡赛尔屠夫。那时候的他还是个青葱少年，却一副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的模样。如今虽然样子没什么变化，眼神却像个真正的男人了。
“你恨我吗？”
仍是沉默。
“当年我为了证明人工智能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将我最得意的作品送进了战场。你为什么不恨我！”教授有些歇斯底里。
“父亲。如今我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我不恨你。”
“乔伊，”教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你难道没想过，你当初是因为什么才急流勇退的吗？你真的愿意？”
“我愿意。”
梦中那个出现了无数次的女孩，我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MOLLY。
我都想起来了。MOLLY是个战争孤儿，她原生家庭的人工智能夫妇俩都在一次局部战争中丧命，留下孤苦无依的她。如果无人收养，按照当时的帝国法律，她就要被送进熔炉重做了。
这样说来，会收养MOLLY，还是因为教授的建议或者说命令，那家伙有些任性地将那个女孩扔给了自己，反正他的目的无非是要测试吧。看看自己的儿子会有什么反应。
最初当然是磕磕绊绊，我一个久经沙场的不败战神，如今却成了小孩子的保姆，传出去真是要笑掉人们的大牙。虽然我并不以为意，在这件事上却也本能地对战友们遮遮掩掩。
两人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或许是自己某次受伤躺在家里时对方笨拙却细心的照顾，或许是某次看到MOLLY在窗前为自己虔诚祈祷的样子，渐渐地我就不再讨厌这个在家里蹦蹦跳跳的小家伙了。
之后我们军团由于在帝国军中声势过大，而被集权集团中的某人设计陷害。事实上之前我借刀杀人剪除对方眼线时，此人就早已怀恨在心。他隐瞒了某些情报之后，将我们派到了一个危险的位置。最终我率军杀出重围，这支战无不胜的部队也遭遇了大规模的减员，将近一半的战士牺牲，几乎全员战斗力受损，这支部队已经名存实亡了。
红了眼的我们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一个月后我和四个支队长中仅剩的道格潜入帝都，两人亲手杀光了那个混蛋全家。他家的小女儿看起来颇像MOLLY，我犹豫的片刻她就被道格一刀挥作两段。那一刻，我真的心灰意冷。回程途中的我早已失魂落魄，一言不发。我突然明白战争从来不是我们这些人的战争。回到家，MOLLY打开门，她抬着头看着孤魂野鬼般的我，她摸了摸我的手，然后我抱着她大哭起来，虽然我流不出眼泪，但我已经明白了痛哭的滋味。
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这一切。我带着MOLLY去见了教授，这老头居然愿意帮我。我们三人在草原上玩了一天，也许是从未有过的坦荡和释然让我太过麻痹大意，我居然没能发现人类刺客的跟踪。
那个晚上，MOLLY死在了我的怀里。
再然后，教授找到已经丧失生存意志的我，他将我的某些记忆进行了摘除并重新编排，我成了一个失意的退伍军官。
于是我忘了那些刻骨铭心的事，前往某个海滨小镇度过余生。
“你都想起来了吗？”教授看着我问。
“是。”
他叹口气，“唉。以前的中国人喜欢讲究缘分和因果轮回，有些事果真是逃不过。”
我看着白发苍苍的他，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无言以对。
“去吧。照顾你的孩子。”教授替我披上外套，整理衣冠，“我已经为你全副武装。去吧。做你和我过去都没能完成的事。”
“父亲，我……！”
教授摇摇手，神情有些颓丧，“我不敢奢求什么。我的自私毁了你的一生。这是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我……”
“我原谅你，父亲。”我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摘了那幅黑框眼镜老泪纵横。
9.
还没到家乔伊便发现情况有点不对，他下了车快步走近，看到的是球球中了一枪躺倒在大门前的地上，身上还不时地冒着火花。乔伊感受到一阵岩浆般的炽热窜过胸口，想要走过去再摸一摸那个平时摇头晃脑的小家伙，一只脚出现，将它狠狠地踩烂了。
一脸愉悦地面对着浑身燃烧着怒火的乔伊的，便是这只脚的主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道格。他像是终于尝到了杯中的美酒般大喊：“队长。你现在能够明白你离开的时候我心中有多么痛了吗？”
乔伊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过去，他正在注意着所有敌人的位置和他们的战力配置，嘴上也并没有歇着：“你这个怪物，也知道痛？你在这个城市杀了多少人？”
“还不够。如果我当初早些下手除掉你身边那个小妖怪，她就不会害得你像现在这么懦弱。幸好这次我还有机会补救。”
道格忽然立定，行了一个当初他身为支队长时的特殊军礼，“队长！您还记得战斗的关荣吗！”他的吼声响彻这个农场，却也让这里变得更加鬼气森森。
乔伊一言不发，道格眉尖微翘看着他。他知道自己早已胜券在握，他回头看向被部下们推出来的茉莉，忽视了身旁正缓缓逼近的猛兽，“我要将她做成逼真的人类标本，而您则会坐在头等席上观赏全程。到时候我相信您会回到我们中间的。”
他正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美好未来不可自拔，扭过头却发现那个让自己心旌摇曳的怒火战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跟前——乔伊前几秒就已经摸清了战场态势，趁着他的一时疏忽便已冲了过来。他那张平日里爬满着阴鸷和残忍的面孔，此刻却写满了不可思议。他的嘴大张着像是要说些什么，然后被乔伊用尽全力的一拳撕成两半。趁着身边的士兵们正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不知所措，乔伊将体内的动力炉催谷至极限，开放了终极武器——战魂。数以亿万计的纳米机械顷刻之间遮盖了他的躯体，成为他的战甲和利刃。漆黑的战甲又一次展现了他身为黑魔王的往昔，而那把名为胜利的宝剑则熠熠生辉，像是要扫清这里的一切。
道格摔倒在地上，他的脸已经变得扭曲，望着那身黑色战甲降临的英姿，他一脸看起来想哭的表情：“队长。你果然还是我的队长。”他的声音因为错位的下巴而含糊不清。
金光摇曳，赤焰闪耀，乔伊的脚掌刚刚触地，战甲一颤带动着手中光剑轻轻一挥，身边原本还凶神恶煞的十数个卫兵便已身首分离。与战甲合为一体的乔伊一举一动如芭蕾舞者一般轻盈，再次落地时他奋力一跃，借助遍布全身的微型助推器，飞火流星般击坠了空中的八台飞行装甲。
一眨眼的时间敌人已经被消灭殆尽，只剩下被斩开的装甲炸得火光冲天。他缓缓地控制着漆黑战甲落在茉莉的身旁。被绑住的茉莉呆呆地看着眼前毁天灭地的不败战神，乔伊根本不敢看她，他知道自己这身战甲在人类世界恶名昭彰，自己是人工智能们的战神，却也是茉莉他们这些人类眼中的恶魔，手中的鲜血直到他死也不可能洗净了。他解除了自己的战甲，又回到了平时的样子，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茉莉像是明白了什么，悄悄走过来靠在了他的怀里。
乔伊正颤抖着双手想要拥抱她，多年战场浴血奋战所浸润出的惊人直觉，让他察觉了身边这一切之中微妙的违和感。他低头，茉莉的脸上却是从未出现过的诡异笑容。然后她自爆了。生死一线之际，他猛地后跃，爆风将他轰出十几米之远。虽然逃过了致命伤，但也无法动弹了。
烟雾缭绕，火光冲天，躺在地上的乔伊呆呆地望着被染得通红的天空，像是又回到了多年之前的战场上。
夜枭般的笑声传来，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过来，是道格。他扶正了自己的下巴，却让他那张面孔看起来愈加狰狞。
“队长。你关心的终将成为你的弱点。是你教我的。”
说话间道格的声音已经越走越近。
“我会为你准备整个帝国最强的新身体，回来吧……”
乔伊愤怒地打断了她，“茉莉呢？”
“我早就找人处理掉她了。你很快就会见到她的，她会以一个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你的面前。”
道格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的手逐渐伸向了乔伊的胸口，就在这时，“嘭”的一声枪响，道格匪夷所思地想要回头，支撑不住倒在了乔伊的身上。
是杰克。他一脚踢开了趴在乔伊身上的道格，恨恨地吐了口口水，他身边的茉莉如何还按捺得住？扑进乔伊怀里失声痛哭，乔伊有些恐惧地紧紧盯着杰克，他在等待一个答案。
杰克摇摇头，把他扶了起来，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她没看到你战斗的样子。”
乔伊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紧紧地搂住了茉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落在了茉莉的头发上，看着那些晶莹的泪水，他知道这一定是教授做的好事。那个老头总是喜欢做些多余的事。
“你知道么。人类联盟无时不刻想要食你肉寝你皮，是作为本地指挥员的我阻止了他们。”杰克幽幽说道。
“为什么？”乔伊苦笑。
“因为你是人。就这么简单。和我们一起走吧。”
乔伊摇摇头，“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了。茉莉的路还很长，我能将她托付给你么？”
“绝对。我会用自己这条命守护她，直到我死。”
“谢谢。”
“爸爸！爸爸……”
“不要哭，茉莉。”
“可是我……”
“我现在很开心。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终于可以偿还自己的罪孽。”
“可是……”茉莉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茉莉。我的手冷么。”
茉莉流着泪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庞上，“好冷。可是也好暖和。”泪水在乔伊修长的手指上蜿蜒着，“不要离开我，爸爸！”
“抱歉。带她走吧。”
“走啊！不要让你父亲的牺牲白费！”
茉莉的哭喊声终于渐行渐远，听不到了。他安心了一些。
他还有事没有做完。
乔伊勉强着自己爬到了道格的身边，听到他的嘴里仍含糊不清地念叨着“队长……队长……”
他将手探入了道格的胸口，“道格.我们刚见面时你不是问过我，再次见到你我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告诉你，那时我很开心。”道格歪扭着嘴笑了，那眼波恍若刚入伍时的天真模样，然后他的核心被捏碎了。
乔伊闭上眼，两行泪夺眶而出，他再也支撑不住倒在旁边的地上，“道格。和他们一起备好美酒等我吧。”
他挣扎着爬回了房间，四周都是自己和茉莉过去的影子，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他终于爬回了那个圈里，旁边被涂改了好几次，如今歪歪扭扭地写着“我最爱的父亲”，他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字迹，就好像抚摸着茉莉温暖的脸，他仍能感受残留在掌心的茉莉的温度。
这就够了。
屋外巡逻机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响了，士兵们的脚步声也逐渐逼近了，这就是最后了。给所有人也包括自己一个交代。
他引爆了体内的炸弹，威力巨大的爆炸夷平了整个农场。坐在杰克轿车后排的茉莉回过头看着冲天的火柱，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她的父亲离开了。
尾声.
多年之后，女孩又回到了那个自己曾经住过好几个月的地方，这里已经变成一片草原，她就站在记忆中曾经站过的地方。风吹起她的裙摆，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地上画过的圈，以及那个坐在里面的人，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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